从前慢
一生只够折磨一个人
 
 

上官鸿信生贺 | illusion of the night 《金光布袋戏》


鸿儿,生日快乐。


意识流,含雁默



_____



是天鹅吗?


他望着舞台上的灯影幢幢,把玩着手里不知来处的枪械。

小巧,便携,左轮手枪,装了消声器,很老很旧很复古,但是摸得出来,很好用。

脆弱修长的脖颈,浑身雪白蓬松的毛,在聚光灯下闪着金光。早春的夜露里氤氲着薄雾,眼前景象似真似幻。

午夜的一场歌剧,偏偏选在这一日上演。

美丽的公主殿下,尚未展露芳容。

成熟俊朗的男人与她一齐韵律,在一片金鳞波光之中遨游,去到了天地与万物之外的虚空。

所以……是天鹅吗?

春寒料峭,他隐隐约约想到了家中后院的泳池。那里曾经有一个真正的,巨大的湖泊,只是湖泊再大,也未曾困住他的所爱,因此便再无存在的必要。


泳池不同于天然形成的水源,它四季恒温,夜半掌灯,尽职尽责得像个无悲无喜的看客。上官鸿信曾无数次在深夜跃入其中,游到池底,翻过身躺在里面望着天光发呆。繁星点点,倒影交错垂落于波光粼粼之中,与岸上看着其实没有多大差异。

经年累月耽于浅滩的龙,并非不识得记忆中那片海阔天空。

见识过无边无垠的壮丽晚霞与破开黑暗的耀目朝阳,却兀自将自己的一腔孤勇交困于囹圄,是何感想?

又能作何感想啊。


舞台下,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指,扣上了扳机。



我生,我死

我燃烧,我沉沦 *



我……病得不轻。

他笑起来。


从小他便不太爱世间万物,谓之刍狗也不为过。

唯独喜欢天鹅。

他的人生中拥有过两只雪白的天鹅,生得极美,宛若灵气从未被污染过的精魂,且屡屡挽救他于末世折堕的深渊。

细想起来,他的世界竟然曾经那样无限趋近于完美过。


他记得那是十一岁的生日之前大约半个月,记忆中存有倒春寒带来的冷冽体感,二月中下旬的样子。

在拥有一只天鹅之前,他便早已经从心理上亲近天鹅。上官鸿信的家里什么都有,唯独没有太多他真正喜欢的东西。后院明明有那样广阔的一个天然湖泊,行船到对岸都不觉逼仄,却什么珍禽异兽都没有养在里面。十岁的孩子软着声线向母亲软磨硬泡了许久,不堪其扰的母亲终究松了口——去找你父亲试一试——毕竟你知道,一只天鹅……听起来就够玩鹅丧志的了。

不出所料,父亲自然是没有同意。

有些事情隔了二十年再回过头想,还是让人觉得云里雾里——明明举手之劳,便可满足孩子一个天真得近乎于幼稚的小小心愿,可偏偏就是要否决。当然是有许多正当理由的,诸如玩物丧志,诸如劳神费力。

说到底还是一种权力关系的昭示吧——虽是小事情,我若不愿给,你便得不到。

最后仍是母亲说动了父亲。

许是母子相依为命的护雏本能,许是儿子的一双眼睛里盛了太多她不理解的期盼,长年冷冷清清的女人也作了贤妻良母的派头,邀请丈夫前来一叙。一双怨偶难得如此相谈甚欢,小鸿蹑手蹑脚从房间里出来,抱着妹妹坐在二楼回廊处远观。做了人家十年的儿子,此刻方才惊觉,自己的父母竟是那样般配的一对璧人。酒酣耳热之际,父亲温柔地靠过去,心猿意马地轻声问他久未得见的甚为娇美的爱人,今夜可愿让他留宿。

小鸿赶紧捂住了妹妹的眼睛。

却见他们美貌的母亲闻言并未答复,只是微微垂下头,阖上一双美目,并不十分决绝地转过身去,背朝着父亲,不置可否。即使如此,她优美得如雕刻一般的曲线,也已经生生将几秒之前还温暖如春的家宴扭出了一捧冬日的雪。

是了——小鸿抱着妹妹的手倏然收紧,暗自心惊——就是那样一抹底色,母亲永恒的美丽与哀愁。

父亲顿了一顿,似是不甘心地起身,绕到了她身后,向着那窈窕的背影缓缓伸出手,却终究没有触碰到爱人分毫,便颓唐地,落了下去。

他向孩子们道了晚安,悄然离去。


小鸿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悲伤,可他被那情绪深深击中,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,握着拳头在回廊里站了许久。

我不要像他那样。

我不要。

他恶狠狠地想。



父亲再次出现,已是小鸿的十一岁生日当天。一码归一码,做丈夫与父亲不可不守信,他依约带来了小鸿的生日礼物。

那是小鸿第一次见到他的天鹅。

它是一只骄傲矜持的天鹅,高贵地仰着头颅,望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陌生男孩,似有疑惑,又似心有灵犀。小鸿甚至感觉它在向自己微笑,很绅士也很优雅——只是那细长的脖子上系了一个过于明艳的蝴蝶结,让这位绅士优雅的姿态微微打了一丝拉的折扣。

小鸿的眼睛蓦地一热,小孩子藏不住情绪,虽然听过不少关于天鹅翅膀顶尖战斗力的传说,他还是勇敢地伸手摸了一摸,那双不可折堕的雪白翅膀。

他好像从这一刻就决定,从此相信他的天鹅。

呃,的确只是摸了摸翅膀——可见我们小鸿此刻还是没有鼓足勇气,直接把那个碍眼的粉底黑波点蝴蝶结扯下来。

是讲,这到底是谁的直男审美啊……

父亲并未感受到儿子的吐槽,在和煦的春风里了起来,跟着儿子一起,温柔地摸了摸天鹅的翅膀。

天鹅很是受用似,舒展开翅膀上本就蓬松的羽毛,阳光洒满它周身,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色。

父子之间的温馨时刻没能持续太久,没有眼色的儿子忽然不着边际地发难——

“你跟妈妈道歉了吗?”

父亲垂目望着他,唇角的笑意并未褪去,却是一派不言不语。

过生日的小寿星显然对此有些不满,且认定自己有余地表达不满。于是他期期艾艾地扭过身子,不去理父亲,也不再理天鹅。

“小鸿看看,这是你要的天鹅呀……”

仍是不理会。你不跟妈妈道歉,还胡乱打扮我的天鹅,哼。

“小鸿不喜欢?”

那傻乎乎的蝴蝶结像什么样子……你这是什么直男审美,我又不是妹妹……

你只喜欢妹妹。

别扭着,矫情着,小男孩的心里其实有所欺待。

但最终,不常见面的父亲只是拍拍他的头,轻叹一声,小鸿,不要这么任性。

我……

我没有任性。

待他回头,父亲早已走了。

他轻轻呼出一口气,胸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钝痛。

也许是期待着父亲能像哄妹妹那样哄一哄他的吧。

也许是期待着父亲能不由分说一把将闹脾气的他抱起来,吓得他吱哇乱叫,父亲却哈哈大笑——就像抱妹妹的时候那样。

可惜作大发了,人转身就走了。

这也不能怪他呀……他又哪里知道怎样的作是恰好的尺度呢?连他美得惊心动魄的母亲都不知道,不然也不至于带着一双儿女在别馆里一住十余年。

又有谁能教他,怎样才能得到一份爱呢?

妹妹自出生起便是个美人胚子,眼盲之人都能瞧得出这小女娃完美继承了她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,却又那样小,那样软,粉雕玉琢的一个团子,任谁看了都难免心头一暖,父亲偏疼她多一些,不奇怪。

而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不止尊贵的姓氏与出身,还有一张与父亲更为相似的,俊美又刚毅的脸,一双鎏金的凤眸不怒自威,天生带着上位者的气质。臆想之中的父亲远远回望,却仍是叹息不止——那样一个小小人儿,竟已无师自通地懂得背起小手,将眉头锁起来,一双眼睛凉凉地扫过人的脸,多深沉的心思似的。

与他的父亲何其相似。

试问有哪位父亲愿意目睹如此倒错迷乱的可怕镜像呢。

行至人生半途的男人忆起初见爱人的琅华光阴,思及自己半生的荣辱悲欢,想到家族未来的百年基业……他待别馆中心爱的女人如此宽容大方,为的不过是她和孩子们在可以欢笑的年月里多些欢笑罢了。

小鸿,哪怕为着父亲的一番苦心,你就不能多对着我笑笑吗。

不要像你的母亲那样,总是背对着我。

父亲与儿子,大都有着一层诅咒一般的隔膜,望着彼此复刻基因一般的面容,却永远无法触及灵魂深处灵魂。走过山一程水一程,有朝一日送到了人生尽头,也无话可说。

说什么都嫌恶心。


因此,也不会有谁知道,更不会有谁在乎,那一幕让父亲觉得毛骨悚然的镜像,其实是小男孩暗地里对着父亲的照片模仿了多少次,才学到的六七分神韵。

我不需要父亲抱着我,我不需要父亲来哄我,我不是妹妹那样的小孩子了,我不需要这些。


我……我可以不需要的吧?

如果我不需要父亲为我做这些,父亲会……

爱我吗。

低垂着头颅,眼泪到底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转。

无助的小男孩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。

是天鹅。

它从背后抱住他,脖子上粉色的蝴蝶结带来丝绸的触感,轻轻拂过小鸿的后脖颈子处,那样轻,那样温柔,像是害怕吓着他,又害怕被他推开。

但这只天鹅也决定从这一刻起相信它的小鸿,于是就这样张开了翅膀,袒露出自己身体之中最脆弱的一部分,在一个几分钟前还全然陌生的孩子面前。

只为给这个孩子一个拥抱。


是天鹅。



生命于我是如此温柔,以至于如此残酷

我极度的烦忧,混合着欢欣

我骤然欢笑,猝然啜泣

我忍受楚痛,于狂喜之中 *



他最终还是失去了那只天鹅。

原本只是十四岁时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傍晚,他和天鹅饭后爱去湖边散步,每天都去。

准确地说,他遛着弯,天鹅游泳,一人一鹅,一个在岸边,一个在水中,保持着一个向对方走几步就可以拥抱彼此的距离。

他轻松自在地踱步,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,想要逗他的天鹅开心。

他的天鹅是有灵性的,喜怒哀乐俱全,悲欢与他相通。

可他就那样,失去了他的天鹅。

和天鹅朝夕相处的三年里,他想都没有去想过,他会失去他的天鹅。


他失去了那只天鹅,

但他没有表现悲伤。

也许天鹅自由了,

他没有流一滴泪。



就这样过去了三年。

彼时的他,早已不是在后院扒着后花园的篱笆踮着脚尖期盼父亲的小鸿,而是颀身玉立俊朗挺拔的少年郎,谈吐不俗举止得体,优秀得近乎于完美——六年过去了,不知所措的小鸿似乎早已脱胎换骨。今时今日,只要他能入得了策先生的法眼,便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从此成为上官家光宗耀祖的骄傲。

深埋了属于小鸿的跌宕,收敛起属于小鸿的奢望。

他如今是上官鸿信。

也许到末日尽头,他也不会忘记这个改变他整个人生的十七岁生辰。本是一场父慈子孝的戏,演给无足轻重的人看。面上的七分稳重稳稳藏住了三分漫不经心,直到那位只存于传说之中的策先生,隔着宴会上衣香鬓影的人山人海向他望过来。那双眉目远不似往后余生的刚硬冷冽,在那一刻竟是盈着难以捕捉稍纵即逝的笑意,就那样,隔着生生世世,向着他,点了一点头。

是一道光,劈开他戴了一辈子的面具。

那久违的酸涩痛感毫无预警地袭上心头,一向沉稳的少年像是着了魔一般,拨开汹涌的人潮,径直向着那道光走去。

“吾名策天凤。”

少年深吸一口气,如溺者逢舟,紧紧握住了那双手。

意外的柔,意外的暖。

再也不想松开,想把你,握进我的身体。

他在刹那间泪盈于睫——

“师尊。”


是天鹅吗?

你是……我的天鹅吗?



鸿儿……

俊秀斯文的师者颤抖着轻声唤。

鸿儿,你当真要如此吗?

少年闻言只是一声轻笑,并未停止此刻称得上欺师灭祖的行为。

师者有些无可奈何地蹙起眉,单薄的身体仿似经受不起少年喷薄而出的汹涌情 / 欲。他扬起脆弱纤细的脖子,自溺一般,大口大口呼吸,却又缺氧到了极限似的,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两颊终是染上了一抹病态的红。

是天鹅吗。

上官鸿信将自己深深楔入那具绝美身躯的同时,悲伤的面容埋进默苍离的发间,嗅到青草与露珠的清新香味。

“我记得……是你先抱住我的,对吗?”他喃喃自语,“师尊,我不会推开你的,一辈子都不会。请你也不要……推开我。”

鸿儿,你……不要这么任性。

你不该这么任性。


三年之后的事情,正如许多人所津津乐道的那样。

上官鸿信的两只天鹅,最终都离开了他。



歌剧即将落幕。

天鹅公主终于露出了真面目。

鸿儿,

舞台上扮作天鹅的美人转过身来,一双凤眸微微上挑,向着上官鸿信轻启朱唇——

我回来了。


上官鸿信闭上眼,对着那只白天鹅,扣动了扳机。

这一次,由我结束吧。



我跻身近乎于狂欢的时辰

却又预感我的痛苦将全数……

重新降临 *



睁开眼之后,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草之中,四周安静得像宇宙中的一颗碎片,却依稀可辨黑暗庞大的建筑物当年是怎样的富丽堂皇。

置身其中,目之所及处是曾经雄伟得不可一世的穹顶,经年逝去,如今只能被岁月的利爪撕得破碎崩裂,藏不住的破败,露出一半乌云密布的夜空。

何来的天鹅,何来的故人。

幻梦一场。

他缓缓起身,离开这个早已荒草丛生的剧场。


事实上,没有人会确知一只天鹅的生死。

他想。


_____


*  「Je Vis Je Meurs」 Louise Labe (节选,略有改动)


04 Mar 2020
 
评论(4)
 
热度(26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